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=帕
雾,如此浓厚,
以至于,如果你想摔到,它会将你拽住。

【默雁】鸟群从他身上穿过的那人



* 默雁,寓言故事要讲两遍

 

 

 

羽国距离中原三千里有余,上官鸿信来时选了一条最长的路。

 

他走正道的时候,坏事就近了,走险途的时候,好事又尚未开始。

 

除去枭类以外,鸟在夜间视力普遍衰弱,有些几近目不能视。在很久很久以前,还未有羽国,人族拉弓射杀流窜的羽人如同捕猎珍奇异兽,他们满怀兴奋地剖开羽人的血淋淋的肩膀,却在原本该有翅膀的地方只发现了一道黑色的印记。千年后的羽人没有遗传到先祖的翅膀,却得到了一双有弱点的眼睛。

 

天暗了,上官鸿信在湖边的一户人家投宿。他一身玄色,似是隐藏身份出来游山玩水的贵族,这在天府之地实属常见,开门的老人便拿出十足十的热心肠来待客。

 

老人的全部财产不过是一间草屋,但他所能给出的要比这多得多,酒菜不过摆了半席,主人家讲的故事却摊了整整一桌。上官鸿信鲜少下箸,开口应声也不过寥寥数语,如果认为他仅仅是瞧不上这里的吃食,那他的眼神立即就会使人忘记这样的想法。

 

人没有戒心还不是最可怕的事,可怕的在于听者有心,人在无意间就会把秘密拱手奉上。从家里小孩出去闯荡到方圆百里奇闻怪事,老人讲了一个又一个,而精彩的故事永远在后头,不论如何穷困潦倒,人的口袋里总可以再掏出些东西来。

 

一壶酒尽了,老人把烛台挪至桌子正中,好让两个人的脸至少能够照亮,这个动作发出一种信号,在上官鸿信眼里像是在谈判桌上推筹码。

 

“少年人,你可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:一个樵夫不小心把斧头掉入水中……”

 

一个樵夫不小心把斧头掉入水中,神听到他伤心的哭声,问他为什么哭泣,听罢非常同情他,便跳入水中。第一次,他拿出一把金斧头,问道:“这是你的斧头吗?”樵夫说不是。第二次,他拿出一把银斧头,问了相同的问题,樵夫也说不是。第三次,他捞出一把铁斧头,樵夫说这才是自己的斧头。

 

上官鸿信说:“最后他得到了三把斧头,这是对他诚实的嘉奖。”

 

“是啊,”老人向窗口望去,“就是这片湖里能捞出三把斧头。”

 

湖名镜湖,取明镜照人心之意。

 

“人客你都没吃多少东西,”他摇头叹气,“两个人尽兴才叫真的尽兴啊。”

 

烛火作奄奄一息地颤抖,上官鸿信道过谢,最后的一点火化作他脸上隐秘的光,像是闪动的湖波,可今日无月,不应有光。

 

这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,连没去过学堂的孩童也知晓,甚至可以说不单单是知晓那么简单。你一定很清楚,樵夫必然要经过三次考验,不然就仅仅是神捡到斧头物归原主,皆大欢喜,如此这般,故事就不再是故事;再或者,将三个问题的顺序颠倒过来,樵夫就成了一个贪心的人,但也只不过是一个贪心的普通人。所以,这个故事还有后续,此时一定会有另一个人偷听到樵夫的故事,然后学样去把斧头扔进湖中,故意大哭起来。

 

神出现了,问他是不是掉了一把金斧头,这人忙不迭地说是,结果连自己的斧头也不能得回。

 

简单来说,故事里一定需要一个愚蠢的人,至少比大部分听故事的人要愚蠢,才会显得更加活灵活现,好让他们嘲笑其贪婪与不自量力。许多人不仅不会对他人的悲剧产生共鸣,对善意和美德同样也不会。

 

上官鸿信不介意做一次愚蠢的人。

 

樵夫为什么哭泣?他靠斧头吃饭,因而一次“不小心”成就了最伤心之事。掉入水中的不一定是斧头,但一定是某件非常重要的东西,在某一时刻它会比生命显得更加沉重,是一个人会抱着它跳崖的东西。而上官鸿信一无所有。

 

他合衣抱着手臂睡上一个多时辰,睁开眼,眼睛明亮得像是黑暗里的兽类。他在老人熟睡的鼾声中轻轻推开门向外走去。

 

世上本无路,草地上的小道是被踩出来的,径直通向湖边,上官鸿信行至尽头,脚底重新变为秋天枯草那脆弱的触感,再往前一步他便心下了然:隔开一个脚印的宽度,修了两个楼梯步,而真正的尽头没入水中,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修出的。对于打算自杀的人来说,这两步阶梯想必就是在招手说“万事俱备,请君纵身一跃”。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。

 

上官鸿信就站在最末端的地方,他能感觉到,夜间微凉的水汽从湖面升起,只要有一点风就会扑到人身上,渗进皮肤里带着一股让人爽快的湿润,但冰冷。

 

他没有考虑很久,背过手踏入了水中。

 

这些阶梯比他所想的要短,或者说这湖没有他所想的深。来时上官鸿信观察过,这里山光秀丽,风水尽好,湖清澈却不见底。而此时他已踏到了湖底,又碾了碾那处看它是不是坚实,免得破坏水中的动物筑巢。

 

不是长有青苔的石头让他的脚底打滑,也不是会陷入其中的柔软泥沙。对于沉在湖底的东西他是再熟悉不过了,这是尸骨。

 

过去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该有多少个蠢人纵身跳入湖中,只为寻得一把梦里发光的金斧头,又或者是意图抛弃这个人世却不能彻底彻底地断舍离,等待着哪一日磨尽痛苦,神能够再次将自己捞出。可所有人到头来通通成了死人,尸骨拥抱尸骨构起故事孕育的温床。

 

衣衫由于浸了水而变得格外沉重,像是有无数嶙峋的手拖拽着想要拉至湖底,同他沉沦。上官鸿信走得很远了,湖水淹过他的腹部,水气与寒意,从皮肤到肌肉,仿佛他的身躯化在了水中再缓缓地冻成一块冰,等到来年春天再醒来,再融化,再死去。

 

他借着光眯起眼睛,手心里掬了一捧黑色的水,如同纯净顺滑的墨,翻掌即逝,掌中又是清清白白的。光,哪来的光?今夜无月,上官鸿信低头,反倒是水中有一轮歪曲的满月,冷冷地折射出光来。世人说水中捞月,徒劳无功,他弯下腰却触到了一个冷硬的物体,似是尸体又并非是。墨水自它的表面倾泻而下,拿在手中,他哪怕看不见也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。

 

是策天凤的铜镜。

 

镜子里映照出上官鸿信的脸,在夜色里显得阴恻恻的,但只要有一点光照进他的眼睛,就浮现出一种天真的神情来,又或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真情,被关在琉璃串中凝结起来,此刻像是捅破了一个窗口,无措的感情似海从那里涌出。上官鸿信见过海浪,当浪潮舔舐过你的脚踝时,留下湿漉漉的印记,你不知道它是想同你打好关系,还是伺机将你卷入深渊。

 

“这是你丢的东西吗?”

 

他把镜子拿远了些,那张面孔便消失了,黄铜镜面映得他身前一尺的湖水波光粼粼,进而那些水光中现出了一副图像。策天凤从血色琉璃树后走来。走向谁?冥医,还是他的徒弟?

 

然后他像个幽灵一般开口了,吾名,孤鸿寄语默苍离。

 

上官鸿信闭上眼,然而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依旧钻进他的耳朵里。他不该很吗?他该恨,这是羽人的听力太过卓越了。

 

他生来就名鸿信,而他用策天凤的声,是怀念也是报复。这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,发生在万事皆循因果的人身上,默苍离只用了一个名字,孤鸿寄语,像是搭在弓箭上的手指,它让上官鸿信在一瞬间感受到森森冷意。他再次认识到,策天凤当真是个无情的人。那年射祀的时候,策天凤就站在他身侧的幕帘之后,那双手取来一支箭,箭柄上独刻着一个“鸿”字。

 

策天凤是这样的一种人,他可以手抓刀刃捅进你的心脏,足够痛,也足够达到目的,因而每个牺牲者尸骨未寒之时,热血里全都混着策天凤的心血,哪怕……

 

“这是你丢的东西吗?”

 

杜鹃啼血,犹振哀音。他的声音变得嘶哑,说道:“不是。”

 

哪怕他死了。就像这第三次捞上来的东西一样:默苍离的胸口被墨狂贯穿,整个人浸透在血中,琉璃树落泪,剑印光华四溢,照亮了整整半边天空。然后他笑了。上官鸿信甚至不能够确定是否那柄剑一瞬间就穿透他的心脏,终结他的苦痛,那里早已千疮百孔。

 

上官鸿信曾送给策天凤一只奇鸟,它有一条青色凤尾,寿命与天齐长,某日清晨却跌在笼子里一动不动。他轻轻地用手指梳理鸟的羽毛,只要再过不久,它的血液就会停止流动,羽毛也不再光鲜,然后他便知道,他死了。上官鸿信在重伤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不再会是策天凤,默苍离也不会再亲手挂上琉璃串,他会成为新年到来时埋在雪下无人问津的尸体,射祀时,箭如流星从万民欢呼之上飞过,可他再也看不见了。人们就算刨开雪看到这具尸体,也只会在心里想:太晦气了,新年的第一天,这是哪个倒霉的醉汉。

 

然而,原来他在最后的时刻才会露出如同心愿实现一样天真的神情。

 

你最像我,所以他说,你最像我。

 

“这是你丢的东西吗?”

 

“也许吧。”

 

铜镜重新沉回湖底,上官鸿信想明白了这个问题,尽管这已非重要之事,三把斧子,不过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圈套。回到岸边的时候,天空已现出鱼肚白来,屋子里空无一人,他独自站在镜湖旁,像条湿漉漉的鱼,从渔网里挣扎而出,死而复生。

 

再后来,凰后笑着对他说:“钜子啊到头来连个真名都不让人知晓。” 

 

琉璃树下,雁王再见铜镜,它沾了些尘土,是该重新擦一擦了,可那到底只是一面镜子,并不能映照人心。他让俏如来好好收着师尊的遗物,要是能同上官鸿信的那一部分一起收埋起来,就再好不过了。

 

 

 

FIN.

 

 

 

这个问题是:上官鸿信是出自自己的意愿,还是作为某个人的重要之物(就像斧头一样)被丢入湖中的呢?



这篇在写的时候其实很没感觉,特别是开头,虽然过了很久还是打算放在这,说是默雁结果根本没默老师嘛(心虚

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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